柴静静改了一夜的稿子,三点多才睡。她开了一个小型出版公司,搜罗一些作者出书,现在公号作者的书最好赚钱,虽然很多人写得差,但是自带流量,书好卖。改这些人的稿子非常辛苦,很多人基本功不过关,乱造词,乱搭配,各种问题。
上午十点,她被手机铃声震醒,拿起一看,是个陌生号码,归属地显示是老家。接到这种电话,莫名地先要紧张一下,熟人的号码她都有,这种生号打进来,最怕家里人出事。接通后,那边传出熟悉的乡音,“静静,我是宝库啊,跟你打听个事儿......我家二丫是不是在你那儿?”
“二丫?”
一听二丫的名字,她的困意少了三分之一。
“是啊,这女人前几天跑了,据说是去了省城,她在省城也没认识人...她是去找...你了吧?”
“没有找我。”
柴静静的语音有点冰冷,她不大喜欢这个钱宝库,“钱宝库,你把二丫怎么了?”
“你没骗我?她要在你那,你赶紧让她回来,我妈病了,在住院,家里一堆事儿等着她呢!”那边竟然质疑她。
“我操你妈,钱宝库,我说没在我这就没在我这,二丫怎么了,你是不是欺负她了?”她竟没控制住,飚了。
“你这人怎么上来就骂人呢...难为你还是个文化人...真是,跟二丫一个德行。”
“二丫到底怎么了?”
“没...没怎么,就是我们两口子吵了个小架,她一生气就跑了...不在你那就好,兴许她回来了...我先挂了啊...”
那边把电话急匆匆挂了。
柴静静还想骂街,无人接收了,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地,拨通了她爸的电话。
“爸,我问你,二丫怎么了,是不是出事了?”
“二丫?不知道啊。”
她爸好像在打麻将,牌桌子哗啦哗啦地响,“我天天在村里待着,他们住镇上,不大见面,你问问你妈,她经常去镇上,兴许知道......”
“我后妈?拉倒吧,我才不问她!我懒得理她。”
“怎么天天还后妈后妈的呢,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倔.....”
柴静静没等她爸说完,也挂断了电话,就像钱宝库挂她电话一样。
二丫那性格,不是大事,不会跑到省城,肯定是遇到大难处了。
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儿,纠结了一会儿,又给另一个闺蜜打了电话过去。
这闺蜜叫常娟,跟二丫一样,都是她儿时的玩伴。只是这个常娟,脑子有点拎不清,去年跟她闹生分了。她跟她借两万块钱替老公还赌债,柴静静没给。她最憎恨赌博,不想给人填无底洞。
常娟电话里颇有微词,“这么多年也没麻烦过你,就这次跟你张回嘴...你还拒绝了,也是,就不该开口...你如今是省城的大记者,看不起我们这些小人物了......”
柴静静以前做过记者,他们还习惯管她叫记者。
柴静静无法让她明白,垃圾男人就得扔,及时止损的道理,索性也不管。她自己还管不过来。
“娟娟,二丫怎么了,听说离家出走了?”
常娟接她的电话,客气里带着疏离:“二丫啊?二丫起诉离婚了,出去打工了,你找她干什么?”
柴静静不理会她语气里的冰冷,继续问,“她为什么要离婚?”
常娟一副了然天下事的样子:“天下女人提离婚,不都是因为男人出轨么,千篇一律,钱宝库在外面有女人了,是个小寡妇,都好几年了,就二丫傻,被蒙在鼓里,最近知道了,开始闹离婚,钱宝库又不愿意,俩人就杠上了。”
“钱宝库为什么不愿意?”
“为什么呀?反正不是因为爱她,那小寡妇带着两个儿子,二丫要走了,他就得娶那寡妇,钱家人不想替人养儿子...老钱家人,精着呢.....”
“二丫现在在哪里,你知道不,给我点线索。”
“具体我也不知道在哪里,我只知道她在一个火锅店里打工,店的名字带豆捞俩字,别的她就不说了......你不必这么惦记我们的.....”她忍不住刺她一下。
她不理会,“好了,谢谢你,娟娟。”
柴静静把全城带“豆捞”的火锅店在大众点评上都搜了出来,一共十八家。
她开始一家一家去吃。
开始带儿子去,儿子还挺高兴,连吃了三天后,儿子坚决不去了,说宁可在家吃方便面。
她只好去找她的大学闺蜜李代子。李代子问她,现在的一般人,很少这么惦记小学闺蜜的,你怎么这么在乎这个二丫?时间的大浪早把早年的小船儿打翻啦。
“这个二丫不一样,她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。”柴静静说。
清汤锅端上来了,一盘盘全是青菜,李代子坚决不吃肉,她是美容健身馆老板娘,对身材有执念,坚决过午不食。陪柴静静吃火锅都有上刀山下油锅的牺牲感。她这名字一看也是重男轻女的产物。她跟柴静静都是乡下出身的,毕业后留在省城打拼,现在都有点实力。
柴静静拽住一个上菜的服务员:“小妹,我问你,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常宝丽的员工,就是长这个样子。”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服务员看,服务员端详了一会儿,说,“没有这个人。”
李代子把二丫照片拿过去端详,“她大名叫常宝丽?长得挺一般的,到底怎么回事,你这么在乎这个人?”
柴静静把照片小心翼翼装回包里,先叹了一口气,“我跟你讲讲我和二丫的故事吧”。
我七岁的时候,我妈去镇上赶集,坐末班车,车里人特别挤,我妈就挤在了班车的门口处。结果车子开到半路,车门忽然开了,我妈被甩下了车,被后面的一辆面包车碾了过去,当场死亡。后来我就成了没妈的孩子。我妈死后,班车和面包车分别赔了我爸一笔钱。这笔钱数目不小,足够他娶一个后妈给我。没过半年,我后妈进门。后妈是个老姑娘,因为长得有几分姿色,一直高不成低不就,耽误了婚姻,只好将就了我爸。她好吃懒做,到我家一点也不好好过日子,成天拿着我妈的抚恤金去买衣服,胡吃海喝,还跟我爸一起赌。没多久,就把家底赌光了。我上小学时,家里非常穷,中午连饭都带不起。那时候上学都要带饭,中午在学校的煤炉子上热着吃。我后妈懒,从来也不给我准备饭。我每天早晨自己起床,煮一碗挂面,汤里放一个鸡蛋。早晨吃挂面,中午吃哪一个鸡蛋。
每到中午,都是我最煎熬的时候,条件好的人家,饭盒里都是米饭炒菜,再不济,也是炒饼、馒头之类的。只有我,天天只吃一个鸡蛋。闻着别的同学饭盒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,我头直发晕。一个鸡蛋根本吃不饱,后来每到吃饭的时候,我就到学校大门口的大石墩上坐着,等他们吃完再回来。
有一次,我正在大石墩上剥鸡蛋,后面有人伸过来一个饭盒,饭盒里是芹菜炒肉,芹菜碧绿碧绿的,肉丝被火煎得滋滋在响,底下汪着一层油,白胖胖的一坨米饭在饭盒里也热气腾腾。
“我,带的多,咱俩一起吃吧。”
我回头一看,是常二丫。她把我的鸡蛋拿过去,放到饭盒里,用勺子一切两半,“这样,咱俩一人一半鸡蛋,一人一半饭菜......我最喜欢吃鸡蛋了。”
我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吞了一口口水。她拿勺子喂我一口,自己吃一口。我们俩吃得额头直冒汗。最后,剩一根肉丝,她又用勺子切开,“一人一半,公平合理。”
其实她妈给她的饭,根本不够俩人吃。我们俩一人叼着半根肉丝,细细咀嚼,唯恐浪费了味道。
从那以后,她的饭菜带得越来越多,由小饭盒变大饭盒。她妈有次跟人说,我家二丫正在长身体,每天都吃特别多,但也不胖,也不知吃到哪里去了。
她家条件好,倒也不在乎一点饭菜。她爸是做生意的,在镇上有个粮店。
我和二丫成了好朋友,形影不离。二丫除了学习,是个什么都精通的人。她跳高跟体育老师跳得一样高,游泳能横渡还乡河。我们老家那条还乡河,又宽又深,她在水里,就跟鱼一样。她十二岁的时候就会骑摩托车,有一次她骑着摩托车带我绕着盘山公路上了一次山,回家差点没被她爸打死。她唱歌很好听,会模仿很多人声音,那英、田震、刘欢、张学友,都可以。她还会口技,你记得九十年代那个洛桑吗?洛桑那一套本事,她都会.....
“卧槽,这样的人放到现在,得是宝啊。”李代子忍不住插话。
“可不是,可惜生在那个年代,小地方父母不会培养,一身才艺无人开发。”
李代子继续听,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直冒。
“这个二丫,非常善良,除了善良,还很勇敢。有一次我也试着横渡还乡河,结果到河中间腿抽筋,差点淹死。她游过去,一路扯着我到了岸边。严格意义上说,她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“那她后来怎么样?”
“还能怎么样,后来嫁人了。几年后,我上了县一中,她学习不好,只在镇上读了个普通高中。后来她爸肝癌了,她又辍学了,她帮她妈经营那家粮店。再后来,就被一个叫钱宝库的盯上了,这钱宝库,就是一个二流子式的人物,上学的时候就没少谈恋爱,稍微长得好看的女生,他都招过。他死皮赖脸追她,肯定不是因为喜欢她,是看上了她家的财。但二丫没谈过恋爱,这方面经验不足,被他迷惑了。等我发现的时候,俩人啥事都办了。我高三那年,他们结了婚。我后来出来上大学,他们在家生儿育女。我早知道钱宝库这个人,他不会安分的......现在,果不其然......”
清汤寡水的汤里,煮着一些绿叶子菜,菜叶被煮得时间过长,成了一团绿泥。柴静静拿筷子捞了捞,捞不起来。她又放了一块白菜进去,白菜的叶子立马吸附油脂,变得透明了。
“让你这么一说,我对这二丫还怪感兴趣的。”
“我除了学习好,其它才华,都不如她。”
“我一定帮你找到她。咱们去别家看看吧,也不必非吃饭,到那打听一下就可以了。”
俩人结账走人,开车奔下家。
“这二丫结婚后还那么‘有才’吗?”李代子在路上问。
“有才,一身才华都给了生活,她不是经营那家粮店嘛,她学会了开拖拉机,她用拖拉机自制了一个传送装置,只要点着拖拉机,货来的时候,货就能从车上直接到她的仓库,还能自动码好。”
“她一胎生了俩闺女,她给俩孩子自制了一个跷跷板式摇篮,俩孩子在两篮子里,篮子绑在跷跷板的两边,她计算好距离,俩孩子就能在摇篮里,一直摇来摆去。”
“她跟她婆婆关系不好,她婆婆是个本事没有但是极其虚荣的女人,天天到处显摆自己‘能干’,就是切个面,也恨不得满镇的人都夸她比别人切得好。二丫不惯着她,经常用实力秒杀她。二丫能把一坨面切成一根,好几米长。她很内伤。”
“二丫是个大咧咧的人,她婆婆小气得要死,二丫也不听她的。经常按自己想法买东西,这在她婆婆认为就是败家。”
到了一家新店,李代子从柴静静包里掏出照片去问门口的服务生,这家店面生意奇好,门口排满了人。
“你好,请问你们店里有个叫常宝丽的人吗?就是这个!”
“没有常宝丽”,服务生接过照片一看,惊呆,“这不是常二丫嘛!有有有,她就在我们店里。”
柴静静一兴奋,要冲进店里去找,又退回来。她把李代子拉到僻静处,“李代子,你替我进去看看,她到省城不找我,一定有她的理由。这家伙骄傲得很,估计是怕麻烦我,你先进去替我探探路,最好给我拍个视频出来,然后我再想办法下一步怎么办。”
李代子领了使命进去,没一会儿就出来了。
“给你看视频。”
柴静静拿过手机,一看见那视频就哭了,只见二丫在视频里穿着火锅店的红花制服,带着白帽子,端着一大盆鸳鸯锅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顾客之间,她唯恐摔坏了锅,有时候把锅举起来,有时候把锅放低一些。那份小心,再也不是童年记忆中那个活泼的少女了。
“她变了......”
“能不变吗,一个小地方女人,婚姻变故,到大城市打工,哪还能跟以前一样。”
“李代子,你帮我个忙好不好,我不能让她干这种工作,我要想办法让她干点高技术的工作,她有这个本事。你把她弄到你的店好不好,她浑身是劲,又聪明,一定能干得好。”
李代子陷入沉思。
“你不愿意?”
“不是,我是想,怎么把她弄进我店里是个问题。”
“李代子,你够意思,你以后有什么事,我也一定肝脑涂地。”
第二天夜里,二丫下班的时间,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,火锅店通宵营业,三班倒。她换了自己衣服出来,一个人往店后面的小区走。
小区里大部分灯光已熄灭,有一条小巷子晦暗幽深。
忽然,一声惊叫,响彻巷子,是个女人的声音,“抓小偷啊,抓小偷啊,有人抢我东西——”
只见一个男人从后面嗖地路过二丫的身畔。二丫愣了一下,回头看了看,看见那个女人,她两脚一蹬地就蹿了出去。
没一会儿,路尽头的墙根下,一个男人被打倒在地,紧接着一个女人对这男人拳打脚踢。俩人的身影映在墙上,像皮影戏一样。
等到女人赶到的时候,那男人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了。
“女侠女侠,别打了,打死了咱们吃官司,钱抢回来就行。”
这个女人是李代子。
......李代子就这样“认识”了二丫。
但是二丫却拒绝了李代子“报恩”式的给她换一份工作的请求。
李代子的养生馆里,她的现任男友,五天后肩膀还一片青紫。李代子一边给他上药,他一边咒骂:“这是哪来的母夜叉?怎么这么能打,早知道她这么能打,我打死也不接这活儿。”
柴静静憋着不敢笑。
“静子,她说明天晚上让我到他们饭店吃顿饭,就一切都明白了。你也去,打扮一下,别让她看出来。”
”好。”
第二天晚上,李代子和柴静静去吃饭。柴静静戴了个大帽子,还戴了个眼镜,像个怕受风刚出月子的妇人。
火锅店人山人海开始排队,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,远远地看见二丫在忙碌,一会儿端出一个锅,一会儿端出几盘菜。
夜幕降临,门口的大街上越来越堵车,排队的人越来越多。人们坐在门口,喝着茶水儿,磕着瓜子儿,表现了对美食的最大诚意。
忽然一个经理走上台,敲敲话筒开始说话:“今天又到了我们店里员工常二丫的表演时间,常二丫是个普通服务员,没经过任何艺术训练,但是却一身才艺,今天她给大家表演口技——《我心永恒》。”
只见二丫戴着服务员的白帽子穿着一身红花的制服款款走到台上,她环视了一圈观众,清了清嗓子,眨了两下眼睛,上嘴唇和下嘴唇一错位,嘴角一撇,店里传出了小号的声音。
......是《泰坦尼克号》的《我心永恒》。
没有小号,但是却出来了小号的声音,跟小号一模一样。大厅一片静寂,有人开始东张西望,“是不是音箱配的音?”
不像。
二丫“吹”着“吹”着,忽然停下,来了一句:“掌声呢?我吹得不好,大家可以冲我扔肉丸子。”
雷鸣般的掌声响起。
“这是她为了让别人相信没有作假,故意中断。”
柴静静的手抓紧一把火锅勺子。
《我心永恒》的旋律,悲怆,悠扬,深情,那颤音里,仿佛有海浪的回音......
底汤在锅里翻腾,羊肉在慢慢变老,菜叶子慢慢变成一坨菜泥。
喧嚣的火锅店,在热气蒸腾中,静如庙堂。
两行热泪缓缓从柴静静的墨镜下爬出来。
时光闪回,她想起小时候,她们坐在学校门口的大石墩子上,吃完了饭,二丫拿个勺子和树枝当指挥棒,她的小嘴巴一撇,就能吹出各种歌曲。
《泰坦尼克号》是她俩一起去看的。九八年第一次放这电影,只有县城电影院有。她偷了她妈二十块钱,又偷骑了她家的摩托车,带着她进了城。
电影院里,她俩哭成了泪人。当看到杰克的脸仰望着沉入大西洋底的时候,一向生猛活泼的二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事后,她一直对柴静静说,她最喜欢电影里那个最后又划船回去找人的军官......“那人高贵”。
还沉在回忆中,二丫的“吹奏”完成了,火锅店里一片热烈,叫好的,鼓掌的,吹口哨的。
二丫却深深一鞠躬,下台又去端盘子了。
那傲娇大有王菲演唱会的气场。
“她还是从前的二丫......”
李代子已经彻底被二丫征服,“这要是弄到我们店里,给客人吹一段儿,不会按摩也行啊!”
没一会儿,常二丫端着一盘西瓜,款款向她们走来,柴静静不自觉拉了拉帽檐儿。
“别躲了,我认出你来了。”
她两手支着眼镜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二丫环顾了一下店里,“你看看谁这么有病,吃火锅还戴着大墨镜,还戴个大帽子,这不是诚心引人注意吗?”
柴静静看了看周边,默默从头上抹下帽子,摘下眼镜。
俩旧人对视,笑出了眼泪。
二丫看向李代子,“那天那个抢劫事件,也是你们设计的吧,谢谢你们,一定是为了帮我。”
“是”,李代子答。
“我挺喜欢这个工作的,我在这每天只要干点活,就能换来一次表演的机会。现在有好几个饭店在挖我,酒吧街的一个老板,也想让我专门去‘驻唱’,工钱开到两万多......”
柴静静佩服地伸出大拇指:“二丫,你真牛逼!”
二丫一笑,“我也是才发现,其实我一直都很牛逼,只是以前自己没意识到,我以为自己是个俗人,过了半辈子俗人的生活,其实俗人的生活根本不适合我,像婆婆妈妈,应付老公出轨,跟小三撕逼这种烂事,都掉了我的身价。我已经和钱宝库离好了婚,家里房子给了他,孩子都给我了,柴静静,你要是想帮我,帮我给俩孩子找个学校吧,我要把她们挪到省城来上学,她们明年就上高中了。”
“好,包在我身上。”
才华,个性,这个年代都是宝,老天赐你宝,你就得珍惜,不能浪费了,否则是暴殄天物。
常二丫终于找到了自己。